紫荊1997

一位公安局長的人生“44格”

来源:新華社    发布时间:2020-05-17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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▲2018年3月5日,李鯤(右二)在八寨鄉瓦紮村為集中安置點選址後,從懸崖上下山。(受訪者供圖)


  (轉發新華社)2019年國慶節,李鯤在花椒村督導施工進度時接連崴了兩次腳,還成天一瘸一拐地往工地上跑。有一天,腿實在腫得厲害,去縣醫院一照片才發現,右腿腓骨不但早已折斷,還錯開了不小的距離 

  在此之前,縣裏還有一位從佛山來掛職的副縣長摔斷了胳膊 

  2019年底,當雷波縣脫貧攻堅通過省級驗收時,有同志說:“咱們的脫貧真的是一‘手’一‘腳’幹出來的”  

  初見李鯤是在四川省涼山彝族自治州雷波縣公安局的局長辦公室。椅背上掛著一件厚重的公安制服,茶幾上放著半個又幹又硬的饅頭。  

    采訪持續了三個多小時,辦公室不時有人進來,他的電話也總是響起。“實在不好意思,今天一大早出去下鄉,還要趕著把好多事處理完。”他帶著歉意說道。 

  脫貧攻堅攻城拔寨之年,這種“多線程”的工作狀態,在涼山幹部中很常見。對於一個“外來”的公安局長來說,難度更大。 

  有人曾把人一生的每個月都畫成格子,一輩子大概能有900格。從2016年9月至今,已在涼山劃去44格的李鯤,每一格都有獨特的風景。 


    “浮雲村莊”裏的“村長”

  去年瓦紮村路終於修通的時候,李鯤第一個開車上去,半路遇到老百姓放牛。第一次看到汽車的黃牛眼睛瞪得老大,一溜煙兒跑了 

  “我父親在川藏線上幹了20多年。男人一輩子總要有點值得說道的事情,他選擇了高原,我選擇了涼山。”從雷波縣城出發,越野車沿著金沙江邊彎彎曲曲的山路行駛,我們和李鯤聊著天,不知不覺來到八寨鄉瓦紮村的山腳下。

   2016年9月,作為四川省委組織部選派的17名援涼幹部之一,李鯤離開了工作近20年的成都市公安局,來到金沙江邊的這個偏僻小城,任副縣長、公安局局長。 

  這裏是涼山的東大門,既與四川宜賓市、樂山市交界,又與雲南省永善縣接壤。自上世紀初,毒品問題就一直困擾著這裏。當地彝漢等多民族聚居,文化相融,民俗卻不同,公安工作壓力重重。同時,這裏也是涼山州11個國家級深度貧困縣之一,脫貧摘帽任務繁重。 

  去瓦紮村的路,李鯤走過許多次,村裏人對他和他的扶貧警察車隊很熟悉。即使是喝醉的老漢和不懂事的孩子看到他們,也會挺直身板,笑嘻嘻地敬個禮。 

  “在這兒,我更像個‘村長’。”李鯤說。 

  縣公安局的人都管瓦紮村叫“浮雲村莊”——村子坐落在海拔1700米的高山上,山頂與山腳的垂直高差超過1000米。這座山像一只手背向上拱起的手掌,每一壟高懸陡峭的山棱就像手指,6個村民小組就分布在不同的山棱上。 

  過去村裏沒有公路,村民去趟集鎮走羊腸小道,單程至少4個小時。一到雨季,山腳下的西蘇角河的水漲得老高,會把村子困成一座“孤島”。 

  村裏的女人生孩子,幾乎都在自家床上。頭疼腦熱的小病基本靠扛,實在病得厲害了,才找壯漢背下山去……

 

  2018年3月,幫扶這個村子的任務,交給了縣公安局。 

  第一次進村,當李鯤滿身泥濘地站在破破爛爛的村委會壩子裏時,村委會主任吉巴呷呷連聲告訴睜大眼睛看稀奇的老百姓:“這是來過我們村最大的‘官’!” 

  那天,考察完安置點選址後,李鯤小心翼翼地順著70度的羊腸小道下山,突然接到一個電話,步子不自覺加快了。頭天山上剛下過雨,路又陡又滑,當他意識到刹不住時已經太遲,整個人直奔著懸崖而去。 

  幸好,崖邊有個考察組的老同志看見他沖過來,迎著他使勁一抱,倆人一起翻進了側面山坡上的垃圾堆裏。 

  “那個滋味酸爽啊,一身都是垃圾。”他笑著說,“要是沒那位老同志,那天我就算‘交待’了。”

   這件事堅定了李鯤要以最快速度在瓦紮修條快速路的決心。可是,最初沒有村民相信汽車有天能開到村裏來。 

  冬天山上下雪,夏天山下漲水,一年安全施工期不足6個月。過去縣裏也嘗試過往村裏山上修路,最終都因施工難度過大、安全系數低,要麼叫停,要麼進展緩慢。 

  如今,沿著建好的通村路進村,危險仍可見一斑。車身外不到半米就是懸崖,不時有碎石落下。遇到急彎,方向一次打不過去,還得多回幾盤子。 

  “這麼陡的山,工程機械難道是直升機吊上去的?”記者很好奇。 

  “不,我們沒那麼大的本事,但是有‘特工隊’啊。”順著他手指的方向,我們看到一片約60度的山坡上,清晰地留著之字形痕跡。 

  “當時找了兩位技術好、膽子大的挖機師傅,從山腳開始,挖一鏟爬一步,最後走之字形上到了山頂,然後再從山頂開始,把路倒著修下去。”李鯤說。 

  去年,瓦紮村路終於修通的時候,李鯤第一個開車上去。半路遇到老百姓放牛,第一次看到汽車的黃牛眼睛瞪得老大,一溜煙兒跑了。 

  順著這條路進到村委會,副局長張坤拿出手機給記者看照片。“剛來的時候這裏破破爛爛,地上全是泥坑。用了192天,變成了現在的白牆黑瓦。修房子的時候,我們就住在帳篷裏,只要人一走,耗子就鑽進去。” 

  穿過籃球場,山坡背後是一片寂靜的村莊。29戶人家的新居依山而建,像一只蝴蝶在雲海山川間展開雙翅。 

  當初,為了給安置點選址,李鯤徒手爬了五趟瓦紮,後來建安置點去得更多了。 

  “砌小紅磚要‘馬牙錯’‘逢五進五’,混凝土和泥沙的比、鋼筋的粗細、結合部彎曲的角度、女兒牆的構造柱、防水的材料、每道工序材料的用量,我全部都搞清楚了。”精准扶貧把這個中文系出身的老民警逼成了“包工頭”。 

  中午,我們循著香味來到一戶人家的小院,揭開鍋蓋,幹辣子燒臘肉正咕嚕嚕冒著熱氣。家家戶戶的小院裏都種著蔬菜,蠶豆花香陣陣撲鼻,畜圈裏的小豬白白淨淨。 

  村主任吉巴呷呷說,自從有了路、搬了家,村裏的人都變講究了。 

  走在村道上,不時碰見穿著紅背心的保潔員打掃衛生,一家小賣部門口還貼著“精准扶貧有關工作人員一律免費提供開水”的提示。 

  小賣部老板曲比幹田過去是貧困戶,如今一家五口住在兩層樓的新房裏,開起了小賣部。加上養雞、養豬,生活蒸蒸日上。“看到扶貧幫扶隊總吃方便面,心裏過意不去,就用這樣的方式說聲‘卡莎莎’(謝謝)。”

   來到涼山4年,李鯤聯系的不止瓦紮一個貧困村,還涉及三個鄉六個村。 

  在大堡村,當他發現貧困戶老楊有返貧風險時,為他家兩個孩子申請了慈善組織的助學金,還把對方的微信朋友圈翻了個遍,最後一起商量出養牛增收的主意。才一年多時間,老楊不但擺脫了返貧風險,還成了村裏的養牛帶頭人。 

  2019年,為了保障巴姑鄉米西洛村25戶安全住房按時完工,他根據每道工序給施工方做了一個倒排工期的Excel表格,每天逐項對照檢查。“有了這個表,每個環節的怠工都會暴露出來,施工隊班頭見到我就害怕。” 

  2019年國慶節,李鯤在花椒村督導施工進度時接連崴了兩次腳,還成天一瘸一拐地往工地上跑。有一天,腿實在腫得厲害,去縣醫院一照片才發現,右腿腓骨不但早已折斷,還錯開了不小的距離。

   在此之前,縣裏還有一位從佛山來掛職的副縣長摔斷了胳膊。 

  2019年底,當雷波縣脫貧攻堅通過省級驗收時,有同志說:“咱們的脫貧真的是一‘手’一‘腳’幹出來的!”

 

“有幾把刷子”的省城局長 

  他常常去強制戒毒所跟吸毒人員聊天,也教他們背詩、唱歌……“這樣的公安局長,我們過去沒見過,他說的話,吸毒人員能聽得進去” 

  未到雷波時,李鯤就聽說過這裏治安複雜、民風彪悍,公安基礎工作的欠賬也不少——全縣沒有警用電臺,警車車況差,派出所年久失修…… 

  2016年3月,縣城連續發生入室搶劫案,還沒破案時,民警上街吃個面都要被老百姓埋怨“你們案子都破不了,還好意思吃面!” 

  “後來案子破了,公安局錦旗都接不過來。通過這件事我發現,這裏的群眾很多時候的‘彪悍’,其實是來自內心的淳樸,來自對正義很深的渴望。” 

  2017年11月1日,雷波公安破了一起建縣以來最大的販毒案,查獲了55公斤海洛因,打掉了一個長期危害涼山的14人販毒團夥。“那段時間,走到哪兒都能聽到老百姓對我們的稱贊。” 

  在縣公安局幫扶的瓦紮村,有個叫日吉某某的逃犯,2009年在福建涉嫌殺人騙保,一直負案在逃。這個人反偵查能力極強,又借著瓦紮村路遠山高的天然屏障,跟民警“打遊擊”,多次從抓捕中逃脫。 

  2018年8月24日清晨,暴雨過後,道路阻斷。了解到日吉某某行蹤的副局長張坤,帶著幾個民警穿著便裝去瓦紮村入戶。 

  日吉某某並沒有料到,下過那麼大的雨,路都斷了,居然還有扶貧幹部上山來。他更沒料到,這些人居然是沖著自己來的。他正放心大膽地在家中喝酒的時候,被張坤他們逮了個正著。 

  日吉某某的歸案,又讓縣公安局在當地得了不少“贊”。 

  涼山治貧,回避不了治毒。由於曆史文化、地域經濟等原因,雷波曾深受毒品戕害。 

  與當地吸販毒人員交鋒的這幾年,讓李鯤逐步認清,毒品問題的根其實是在“窮”上。 

  “不是單純經濟上的‘窮’,還有教育、醫療等多方面的貧乏,才造成了過去對毒品的錯誤認識。其實,治毒和治貧殊途同歸、一脈相承。”他說。 

  李鯤經常講,涼山禁毒不同於其他地方,要有霹靂手段,更要有菩薩心腸。 

  他常常去強制戒毒所跟吸毒人員聊天,也教他們背詩、唱歌,和他們一起編小品。“這樣的公安局長,我們過去沒見過,他說的話,吸毒人員能聽得進去。”一位強戒所的同志說。 

  2018年,涼山開始推廣索瑪花戒治管控App,對有吸毒史的人員開展戒治。6月的一天,縣禁毒辦接到一個從泰國打過來的長途電話,告訴工作人員他們四個是雷波人,以前有吸毒史,現在泰國打工,希望能錄入管控,參與戒治。 

  此後,社區康複戒毒工作站總能定期收到他們從泰國寄回的泰語尿檢報告,群眾參與禁毒的主動性讓大家備受鼓舞。 

  “其實,涼山群眾的自尊自愛感極強,只要把道理講通,效果非常好。”李鯤說。 

  這幾年,公安局“瞎、聾、瘸”的硬件短板也逐漸改善。如今,350兆警用電臺覆蓋全縣主要道路和鄉鎮,警車基本全面換新,派出所也全部改造完成。 

  李鯤還向定點幫扶雷波的中紀委申請爭取到300餘萬元資金,設計建設了雷波縣禁毒教育基地。他又合理安排中央資金近8000萬元,建設了新的看守所、戒毒所、拘留所,20世紀50年代建的監所終於跟現代化接上了頭。 

  通過4年的努力,雷波“兩搶兩盜”侵財類案件大幅下降70%以上,群眾安全感大大增強。大夥都覺得,這個省城來的局長真不是來“浸一水”就走的,真有幾把刷子。

 

缺席的“格子”

  去年兒童節,他帶著女兒上了一次“浮雲村莊”,看著孩子在開滿紅花的木棉樹下奔跑的身影,他覺得心都化了 

  通過整治水上交通安全找到根治金沙江非法網箱養魚的突破口;把要喝農藥的老上訪戶變成了忘年交;抬著小板凳坐到20多個對征地賠償有意見、長期阻工的村民對面,把他們一一說服……幾年下來,李鯤巧妙處理、化解了很多老大難問題。 

  秘訣是什麼? 

  “語言不通,生活習慣不同,文化傳統更是陌生,其實,不管做什麼工作,最關鍵還是解決思想意識的問題。”李鯤說,“當年反動派對彝族群眾是剝削和驅趕,共產黨則是主動接近和幫助。只要心接近了,問題就好辦了。我們和革命先輩之間隔了幾代人,但是我們依然做著同樣的事,那就是走近群眾、發動群眾、依靠群眾。” 

  2017年,公安局幫扶的大堡村要脫貧,但擔心脫貧後不能再享受優惠政策,部分建卡戶不願意如實反映收入已達標的情況。 

  李鯤去給村民做工作:“脫貧摘帽就好比你坐上了一趟班車,下一站就是好日子。扶貧就是黨和政府用幫扶政策給我們搭了把手,買了張車票。但是要到下一站,車子還得加油,這個要靠咱們用勞動去實現。” 

  這麼一講,大家明白了道理。 

  平日裏,李鯤是個科幻迷,喜歡讀《三體》,能從阿西莫夫談到希格斯玻色子。他也有著豐富的內心世界,總愛勸自己的朋友:“人一輩子,遇到對的人,千萬不要讓她走了。愛是陪伴,要珍惜。” 

  可是,陪伴卻成了他最大的遺憾。不久前,愛人給他打電話的時候說:“雷波已經脫貧摘帽了,組織交給你的任務你完成了,但家裏的任務可還沒有完成呢。”一談起家人,李鯤眼裏放光,卻又充滿愧疚。 

  他和愛人都是晚婚,愛人有嚴重的心髒病,心髒裝的是人造瓣膜,需要長期服用藥物。 

  2018年,脫貧攻堅工作進行得最艱難的時候,有一天他突然接到愛人的電話,說買不到藥,已經斷藥4天。 

  “她那個病,如果超過一星期不吃藥就會有生命危險,當時我在雷波趕不回去,嚇得腳都軟了,最後找了很多朋友才弄到了藥。”講到這兒,他平時語氣裏的輕松幽默不見了。 

  “她曾經給我算過,如果把人生畫成900個格子,每個月一格,從2016年到現在,跟家人在一起的時間我一個格子都劃不滿。” 

  有一次,6歲的女兒趁他回家非要拉他去幼兒園。那天,她一個一個地告訴老師和同學:“這是我爸爸,他真的是‘警察叔叔’”。原來,孩子經常在幼兒園說起他,他卻一次都沒出現過。

   去年兒童節,他帶著女兒上了一次“浮雲村莊”,看著孩子在開滿紅花的木棉樹下奔跑的身影,他覺得心都化了。 

  整個村莊也是他留在心裏的一幅畫。“我想等她長大了,再帶她回來看看,那時她會明白爸爸當年在這裏做的事情,懂得選擇的意義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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美味廚十三 老壇酸菜魚